这不是战报,也不是小说,而是问题。
点头还是摇头?
在梦中,罗兰又回到了黎明山脉中的那个矿坑。
当自己能看清楚时,已经身处一条漆黑的地下矿坑坑道中,附近跳动着些许的微小火苗,映着他的脸庞,也将四周围狼籍一片的尸体映入眼帘。不远处,恶魔基胡古恶心的身躯被切成两半,它再也不能飞起来害人了。
罗兰他们经过一场惨烈的战斗才杀死了基胡古,自己的右脚至今还缠着一段被斩下来的恶魔触须。虽是梦中,罗兰也能闻到尸体烧着的臭味、基胡古的硫磺味、大量的粘稠的血的腥味,几种气味混合在一起,令他多年以后也无法将之忘记。
罗兰转头看看四周,战蜥人与邪恶佣兵都倒下了,横尸一片。他们是咎由自取。谁让他们释放出这个可怕的、疯狂的基胡古呢?唉,多行不以必自毙。
“普蓝特!普蓝特……”一旁传来了女诗人巴菲亚抽泣的声音。罗兰勉强支起半个身子,抬头的时候却正好与普蓝特投过来的关切的目光对上。看到罗兰没事,普蓝特似乎轻松许多,勉力喊道:“尤里扬!你还好吧?”
看来,她现在依然将我当作她的男友,一名叫做尤里扬的战士。罗兰回想着,在他们一行人被战蜥人伏击的时候,尤里扬当场被杀,其他人则被俘。此后,普蓝特就疯了。她可能会把任何一个男人当作尤里扬,她一直喃喃自语“尤里扬没死,他这不就在我身边吗?”,她一直坚持着这种想法。换句话说,她不相信自己的男友已经死亡的事实。
由于年龄、体型都与尤里扬相仿,最重要的是,罗兰与尤里扬都虔信培罗,右手背上都有太阳碟的纹身。因此,他一直被普蓝特喊做尤里扬。在被俘被关押的这段日子里,普蓝特一直照顾他,无微不至地照顾他,抱他,亲他,爱他,就像之前她与尤里扬做的一样。而战蜥人倒也识趣,把他们关在同一个牢房里,看这个疯女人和罗兰之间的好戏。
虽然天天面对普蓝特的关怀,天天能感受到这个疯女人对自己的爱,但在普蓝特稍微清醒的时刻,面对她的质问——“你是尤里扬吧?”,罗兰没有开口承认,自己就是尤里扬。因为他是一名圣武士。
圣武士,哈,言行合一的圣武士。在今后的日子里,罗兰时常这样自嘲地喃喃自语。
面对普蓝特的这一切,罗兰只得沉默以对。疯女人却将这沉默当作默认,于是便更加确定了她内心的自欺的答案——尤里扬没死!而且他一直在我的身边!疯女人对罗兰越来越好,他也能感受到普蓝特对自己日益高涨的爱。
“尤里扬。尤里扬。”面对普蓝特给自己的新称谓,罗兰始终没有承认,但也没有开口否认。一切都以沉默以对。他知道,他是一名圣武士,必须言行合一。可他又不能狠心告诉面前这个善良的、常常对自己微笑的疯女人,尤里扬已经死亡的事实。他并不是他。
看来,这样的模棱两可,最适合眼前的状况。罗兰想,圣武士不可开口说谎,但可以用沉默来隐瞒部分事实。嗯,这是大部分都承认的,也是大部分人的做法。
巴菲亚的又一声抽泣,将罗兰从思绪中拉回来。在这个满是灰尘、血腥气息、残破尸体的洞穴中,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呻吟:“尤里扬、尤里扬……”罗兰知道,这是普蓝特的声音。直到现在,她还想着死去的恋人,尽管她已经开始走向死亡。
罗兰看到巴菲亚艰难地支起身子,将同伴抱在怀里,眼泪无声地在脸上写下痕迹。普蓝特颤抖着,使尽最后的力气,一手抓住巴菲亚的胸襟,一手握住她的手,嘴里含糊不清地问:“我的尤里扬……我的尤里扬……他还没有死吧……对吧……”
“对……他没有死。”巴菲亚看了看罗兰这边,点了点头。
罗兰看着普蓝特,不知道应该点头还是摇头。普蓝特,队伍里的法师,尤里扬的女友,深爱他的人,疯女人。但就是这个疯女人,救了罗兰的命。
在他面对恶魔时,当他被基胡古丑恶的触须缠住大腿,不得动弹,又被另一条触须脖子,快被勒死时,是普蓝特救了他。他只记得,猛然间听到一声凄厉的叫喊,随即看到一直躲在角落里的普蓝特带着疯狂的表情,一下子蹦起来,披头散发、圆睁双眼、嘴唇颤动、面庞扭曲。虽然很远,她的表情又这么狂乱,但罗兰仍然能感觉到,是因为自己面临危险,她才会如此。
他看到她快步跑过来,巴菲亚拦也拦不住。“尤里扬!尤里扬!”他听到她如此喊叫,他看到她的眼中混杂着关心与愤怒,又看到她的双手只比划两下,一道青白色的枪形光柱就射向基胡古。“混蛋!恶魔!你们这些魔鬼!谁也别伤害他!有我在!谁也别想动他!”
之后的事情他再也无法忘记,罗兰亲眼看到普蓝特施展出一个又一个强大的法术,空气中都似乎被她的强大法力振得微微颤抖,寒冰与烈焰、闪电与强酸,还有很多他终身也不曾见过的魔法,接二连三地飞向基胡古。一旁的他与巴菲亚都看傻了。普蓝特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就杀死了基胡古。但是,她的生命也因为过度施展法术,已经承受不住,她快要死了。
罗兰勉强爬过去,尝试用自己的圣疗能力治疗,没有用。虽然罗兰不懂法术,但小时候听过很多疯狂法师为追求强大的力量而走火入魔的故事,到最后,那些法师都因为过度透支魔力而死,他们太过迷恋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力量。而眼前的普蓝特,却是因为自己,才走到现在这一步。
看到罗兰就在自己面前,普蓝特吐了口血泡,用最后一丝力气,轻轻地抚了抚罗兰的脸庞,放心地微笑一下:“你没事,那就好……那就好……”突然,她定定地看着罗兰,眼神晃动几下,又问:“你是尤里扬……你是尤里扬……对吧?告诉我!你是尤里扬!”
“对……他是你的尤里扬……”插话的巴菲亚的声音低得几乎成耳语,“他没有死,他活得好好的……”巴菲亚看着罗兰,死命盯着罗兰,猛力点点头,暗示着他也这样做,眼神几乎不是恳求,而是逼迫。
罗兰看看巴菲亚,又低下头睁睁地看这个疯女人,看了好半天,好半天。
然后,梦醒了。
之后,他再也记不起来自己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。赶来的雾镇民兵告诉他,自己是唯一的生还者。看来,巴菲亚在普蓝特死后不久,也随她而去。这下,“黄昏黎明”小队只剩下了罗兰一个人。“黄昏黎明”,罗兰想,真是准,黎明山脉果然成了我们的黄昏。
罗兰活了下来,但永远地失去了一条腿和一只胳膊,还有伙伴。他不再冒险,伤刚好就拄着拐棍一步步地挨到贝斯克,这是边疆联邦的第二大城市,境内最大的培罗教会就在此处。罗兰把所有物品都捐给教会,盔甲、盾牌、剑、钱,当神殿主祭司问他为何如此时,他只问了一句。
“我应该点头,还是摇头?”
他从此一无所有,在神殿里做了一名普通执事,天天坐在门房里看着进出的信徒,还有街上的各色人等。他从此沉默寡言,若无人主动搭话,他从不开口,很多人一直以为他是哑巴。从此,罗兰的脑海里只有一个问题。
“应该点头,还是摇头?”
岁月如梭,时光已经把罗兰雕磨成一名花甲老人,他的腰弯了、背驮了、胡子白了、眼神不清楚了、动作也慢腾腾了。这些年,罗兰依然在做他的门房,依然思考,只是变得特别爱搭话,逢人就说,逢人就问,这就是岁月的魔力。
只是很奇怪的是,罗兰向人搭话的时候,只有一句。
“点头还是摇头?”